包法利夫人深度講解-《包法利夫人》原文
小說是從魯昂中學的一間教室開始的,“我們在自修室上課,校長進來了,后面跟著個沒穿制服的新生”,小說的第一句讓一名靦腆瑟縮的學生進到了故事當中,這名衣著土氣、頭上戴頂樣式怪異帽子的新生,名叫夏爾·包法利。與此同時,讀者也被福樓拜送進了他構筑的世界中。眼尖的人會發現,故事是從“我們”的視線中開始的,這個第一人稱復數,當然是包法利的同班同學,有意思的是,這個“我們”在五六頁之后突然消失了,代替“我們”那有點惡作劇的頑童腔調的,是一個冷靜得多的,顯得異??陀^的聲音,用術語講,這叫第三人稱敘述。你可以把這個轉換理解成包法利從中學轉到了醫科學校,所以離開了“我們”的視野,但它也可以有別的闡釋,因為開頭這五六頁是《包法利夫人》里面僅有的主觀敘述。
讀者逐漸了解到,這位來自農村的少年夏爾·包法利,對自己的生活沒有任何想法。中學畢業前他遵從母命進入了一所醫科學校,考了兩次才通過醫師資格考試,并在托斯特小鎮上開始行醫。母親接著為他安排好了一樁婚事,跟寡婦迪比克夫人結婚,她是個丑陋的女人,但略有薄產。
婚后不久,包法利醫生被人一早請去農莊出診,農場主的女兒愛瑪,一位穿著藍色毛料裙袍的年輕女子,吸引了包法利的視線。請注意,這位愛瑪,本書的女主角,也是后來的第二任包法利夫人,福樓拜對于她的敘述跟包法利本人不同,沒有采用之前的按自然時間發展的順敘,而是先從包法利眼中當下的愛瑪開始,視點從她的指甲、發型跟眼睛開始,轉而回溯式地倒敘她之前的生活畫面,這也體現了福樓拜對敘述技法的精心考量。
包法利時常去農莊探望,引得妻子醋意大發,不久之后就猝死了。緊接著便是包法利的求婚以及他與愛瑪的婚禮。至此,福樓拜用全書十分之一不到的篇幅,讓包法利完成了學業,將兩任妻子先后娶進了門,以為自己從此過上了美滿幸福的生活,但年輕的愛瑪卻因為沒有體會到激情洋溢的愛情而深感失望,她很快就覺得丈夫包法利平淡得像人行道,而自己原以為會伴隨婚姻而來的幸福并未降臨。這一點讓她異常困惑,那些在書本上讀到的歡愉、激情、陶醉究竟在哪?
讀到這里,我們不妨停一停,順著福樓拜的敘述,看看愛瑪的浪漫觀念到底是“怎樣煉成的”。你會發現這其中,閱讀起了很大的作用。社會史的研究表明,歐洲進入十八世紀之后,書報出版業日漸發達,隨著印刷品成本的降低和識字閱讀人數的增加,一個大眾讀者人群正在形成,其中不乏愛瑪這樣略具家資,又受過些教育,生活中有閑暇時間的女性。通過閱讀,小鎮主婦愛瑪將巴黎的流行訊息了如指掌,這些訊息如同光暈,照亮了愛瑪的夢,提示她小鎮跟巴黎同處一個世界,也同時加劇了愛瑪內心的焦慮。
婚后的生活平淡得讓愛瑪心中“猶如天窗朝北的頂樓,百無聊賴像無聲無息的蜘蛛,在暗處織網”。住在托斯特鎮的這段日子當中唯一有亮色的,便是他們夫婦二人做客侯爵府的經歷。這段情節在結構上非常緊要。貴族府邸中奢華氣派的景象被福樓拜特意渲染了一番,但我們要注意的是,這里雖然仍用第三人稱敘述,卻完全是通過愛瑪的視角展開的,某種程度上,這是變相的愛瑪的第一人稱敘述。也就是說,那些美輪美奐的場景,是經過愛瑪的眼睛、情緒和浪漫想象,被放大之后呈現在讀者眼前的。這種了無痕跡的視角轉化,正是福樓拜精湛敘事技藝的絕妙例子。
如果說,之前愛瑪那些得自書本的“浪漫生活”僅僅是透過報刊紙張的一幅朦朧剪影,而侯爵府的這番游歷,僅僅一個夜晚便結結實實地給愛瑪上了一課。從此,愛瑪就如同她那雙被侯爵家舞池地板蠟染黃了的緞子鞋,和財富有過接觸之后,便留下無從拭去的痕跡,也成為開啟此后情節的重要心理動因。這之后,內心的焦灼使得愛瑪患上了神經官能癥,丈夫決定離開住了四年的托斯特鎮,遷居他處。全書的第一部分也隨著他們的搬離而結束。
包法利夫婦來到了永鎮。福樓拜展現了更為繁密的布局手腕,如果說第一部分的重點是描繪包法利夫婦特別是愛瑪的個人世界的話,這一部分就把包法利夫婦生活的永鎮這個外省小鎮世界凸顯了出來。僅有一條主要街道的永鎮,有教堂,有菜市場,有神甫、客棧老板娘、藥劑師和布料商。在這群人構成的小世界里,包法利夫婦粉墨登場。
永鎮跟托斯特也沒什么不同,鎮上唯一讓愛瑪覺得不同的是萊昂,他是事務所里的小書記員。萊昂在藝術跟文學上與愛瑪趣味相投,從第一天在飯店餐桌上相遇,他們就熱衷談論“巴黎的節目,小說的題目,時新的四對舞”,以及他們所不熟悉的社交圈。時間流逝,愛瑪跟萊昂都發現彼此已陷入了柏拉圖式的愛情當中,然而長久小心翼翼的互相試探,沒有結果的情感游戲使萊昂喪失了耐心,他去了巴黎,留下比先前更不快樂的愛瑪。
隨著萊昂的離去,下一個進入愛瑪視野的是羅多爾夫,跟萊昂不同,羅多爾夫可是一個精明干練的情場老手,在剛認識愛瑪時還包養了魯昂的女演員,正覺得膩味,琢磨著用什么法子拋棄她。愛瑪成了他下一個獵物。
福樓拜把羅多爾夫追求愛瑪的情節安排在第二部分的第八章,這一章在篇幅上是這部小說每章平均長度的兩倍。福樓拜將其構筑成著名的華彩章節,各種身份的人物都出現在農業展評會上。福樓拜特地將農展會臺面上堂而皇之的演講和頒獎程序跟臺下羅多爾夫對愛瑪的搭訕、挑逗互相穿插,猶如音樂中的多聲部配合。隨著兩種聲部交替行進,整體節奏從舒緩到急迫,羅多爾夫與愛瑪兩人之間的情欲也不斷翻涌。在妻子跟外人偷情的過程中,令人發笑的是丈夫包法利的舉動:在羅多爾夫處心積慮地耍弄手腕勾引愛瑪時,作為丈夫的包法利竟然強烈贊成妻子聽從羅多爾夫的提議去騎馬,無意中促成了這樁勾當,正是在騎馬途中,羅多爾夫最終降服了愛瑪。
漸漸的,羅多爾夫仿佛成了愛瑪的救命稻草,愛瑪送他禮物,要求他每天晚上十二點想著自己,催促他安排私奔的行程。對羅多爾夫而言,偷情的快感已經消失,愛瑪的那些情書中的字句在他看來就像是一件裂了縫的蹩腳樂器發出的聲音,只能逗狗熊跳跳舞。愛瑪跟他之前打發掉的那些女人沒什么兩樣。他用一封灑了一滴假眼淚的信結束了跟愛瑪的交往。愛瑪陷入絕望中,病倒在床上躺了兩個月。她復原后,包法利聽從藥劑師建議,帶愛瑪去魯昂欣賞歌劇演出,沒想到在劇院巧遇了萊昂。包法利留妻子在魯昂多待一天,自己返回永鎮。讀到這里,讀者可能會隱隱感覺到,不知道為什么,說來可笑,愛瑪的每一段婚外情都仿佛是丈夫促成的。這顯然是作者的刻意安排,我們可以稍后探討一下用意何在。
愛瑪在小說第三部分第一章便被萊昂得手。此時的萊昂,已不再是昔日那個縮手縮腳的小書記員了,巴黎的讀書生涯已讓他習慣與女人廝混,把他變成了另一個羅多爾夫。愛瑪對他而言也早不是需要仰視的女神,在參觀了魯昂大教堂后,兩人上了一輛馬車,他們的第一次親密接觸被福樓拜安排在飛奔的馬車上,這段“馬車上的淪落”成就了文學史上一段著名的篇章。小說細致而周到地記錄下馬車飛馳而過的路線,連起來幾乎是一幅詳盡的魯昂導游圖。與此同時,作者寫從“黃布小窗簾”里探出一只“裸露的手”,散落下“白蝴蝶般”的紙屑,落入“遠處開滿紫紅色花朵的苜蓿地里?!庇幸馑嫉氖?,這些如今看來只不過是點到為止的性暗示,在當初已屬異常的驚世駭俗,最早刊登《包法利夫人》的刊物均作了刪節,直到法庭宣布小說無罪,福樓拜才在單行本中予以恢復。
為了掩蓋與萊昂的私情,愛瑪對丈夫謊稱去魯昂上鋼琴課。她與萊昂在旅館中每周幽會一次。同時,為了填補生活的單調,她喜歡購買各類奢侈的生活用具,愛瑪從時裝店老板那里賒賬,時間一長,她債臺高筑,為了還債她又不得不借更多的錢。直到有一天,時裝店老板告訴愛瑪除非她立刻償還8000法郎,否則將會把所有財產凍結。絕望之下,愛瑪嘗試籌錢,但沒有人愿意幫她——包括萊昂和羅多爾夫。絕望之際的愛瑪在藥劑師那里要到一包并服毒自盡。包法利在她死后無意中發現了她婚外情的證據但寬恕了她,不久后也傷心而死。小說結尾包法利與羅多爾夫相遇一場,寫得字字驚心:包法利得知妻子曾經愛過這個人,竟然恨不得自己就是面前的這個男人。他原諒了羅多爾夫,他說“這是命運的錯”,羅多爾夫則越發鄙視他。
《包法利夫人》的光彩,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它對社會欲望結構的剖析,而這種剖析是通過塑造一系列典型人物實現的。下面我們簡要分析一下。
首先當然是包法利夫人本人。我們該怎樣理解愛瑪這個世界文學長河中最有爭議性的女性形象?我們之前曾經提到,愛瑪對浪漫主義文化的接受來自閱讀,來自大眾媒體,這也是十九世紀才有的一個特別現象。相比受制于情欲,愛瑪似乎更受制于她的幻想,而她的幻想基于時間和空間的雙重假設,一方面她認為隨著時間的推移事情會變得越來越好,另一方面,她認為自己生活的那個世界、那個地域總是乏味、單調而悲哀的,而她訂閱的雜志上的巴黎才是她心心念念要前往的樂土。在這個意義上,浪漫主義也意味著對現實的拒斥或逃避。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的福樓拜,也不妨被認作是一位具有浪漫主義氣質的作家,只是,他將自己的浪漫主義沖動升華為寫作這一藝術行動。從這個意義上看,比起男權視角下面貌單一的蕩婦潘金蓮,包法利夫人的形象實在要立體得多,其中蘊藏的文化內涵也豐富得多。
其次來看看愛瑪的丈夫包法利。他平庸,遲鈍,安于現狀、不解風情,卻又不乏良善之心,愛瑪到臨終前都不能原諒他,將自己不斷下沉的命運歸咎于當初認識了這個無能的丈夫。但是包法利幾乎是全程以德報怨,甚至在發現妻子和他人偷情之后,都不怎么費勁就原諒了他們。我們不妨往深里想,從書里的很多暗示中我們可以猜測,對于愛瑪的放浪形骸,包法利與其說是不能知曉,倒不如說不愿知曉。一輩子困在他個人的狹小空間里,活生生的乃至血淋淋的現實是他不堪忍受的。從這個角度看,愛瑪和包法利都是與現實絕緣的人,前者習慣于把瑣屑、細小的東西想象得無比宏大,而后者呢,卻可以對所有清晰可辨的脈絡視而不見,事實一進入他的視野,便失去了立場,模糊成一片。與現實絕緣的人,一旦被迫面對真相,便只有選擇死亡:愛瑪如此,包法利亦如此。
最后是一組人物群像。藥劑師、時裝店老板、萊昂和羅多爾夫。這四個人物,構成了福樓拜對“布爾喬亞”階層的基本判斷。萊昂那一點點對所謂藝術的愛好,也構不成他和羅多爾夫的基本差別,最后這兩人都拒絕了幫助愛瑪而導致她的自殺。藥劑師和時裝店老板則是商人的不同類型,無論是靠手段排擠自己的競爭對手,還是設圈套坑蒙顧客,他們都屬于行中翹楚。最后,福樓拜以“藥劑師新進膺獲了榮譽十字勛章”結尾,語調極具反諷。與愛瑪和包法利相反,他們都是認清現實、適應時代需求的,他們鼓勵消費,誘騙純真。他們是浪漫幻想的助推者,自己卻不會真正陷入泥坑。他們并沒有親手殺死包法利夫婦,手上卻都間接沾上了他們的血。
在寫作藝術的追求方面,《包法利夫人》堪稱楷模。福樓拜異常著迷于尋找“最恰切的語詞”,表達唯一完美的語詞和句子,力圖寫下的每個句子都恰到好處地揭示了其所描寫事物的本質。他給朋友的信中經常有這樣的話,“辛苦寫了一禮拜,最后留下來兩頁”。
福樓拜經常用一些日常事物——衣飾、食物、建筑、馬車作為小說的重要維度。我們不妨回憶一下小說開頭的場景中包法利那頂稀奇古怪的帽子,小說家納博科夫把這頂帽子跟后面愛瑪婚禮上那只過度裝飾的結婚蛋糕聯系到一起,認為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個主題,象征了包法利夫婦未來的生活——寒磣而庸碌。馬或馬車也在小說里承擔了主題功能:包法利被騎馬而來的求診者接去從而初次結識愛瑪;羅多爾夫建議愛瑪騎馬,也成為他倆互相接近的機會;更不用說萊昂跟愛瑪在馬車上的那個著名的情愛段落。
福樓拜力圖在《包法利夫人》中建立起和以往傳統小說不同的效果,目的是使他自己,即作者從文本中消失,他想像一位科學家那樣用精確、客觀的方式描繪筆下的人物環境,以創造一種現實。為此他做了不少嘗試,敘述視角的突然轉換是福樓拜作為一名小說家的眾多創造之一,在小說的大部分行文中,福樓拜常用自由間接引語這樣的敘述風格,舉例來說,他會用“來點水果一定會很棒”這樣的句子來代替“愛瑪想吃水果”,這一切都暗示著吃水果的想法是愛瑪自己形成的,而非作者本人。這種“不在場”的敘述者創造了一種客觀和超然的閱讀感受。
與其他十九世紀的小說相比,《包法利夫人》一書較少涉及人物的動作,大部分的活動都發生在主人公們的腦子中。在閱讀時,我要提醒你留意福樓拜的一個寫作特點:那就是在小說外部現實和內部現實之間往返穿梭。這里的外部現實,指的是小說人物的言與行,而內部現實則是人物的回憶、幻想等內心活動。事實上,那些幻想也是我們剛才提到的“人物的動作”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當然,相較于當代小說,讀者也許會對由此而來的敘述節奏略顯緩慢而稍有不適,但你必須承認并欽佩福樓拜,他將一個令人唏噓的女主人公復雜的內心肖像如此形象逼真地勾勒出來,精湛筆力開創一代先河。
左拉提到《包法利夫人》時說它會引起一場文學革命,他用上了最高級的評價,說自從這本小說之后,“新的藝術法典已經書寫完成”。在我們看來,福樓拜不僅寫了一部現代小說,而且創造了現代小說這樣一種小說類型,使其在小說技術層面顯著區別于古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