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騷逐字逐句詳解版、離騷逐字逐句詳解版原文

大樹按：《紅樓夢》書中有不少優美的詩詞文章，但是現存前80回最晦澀難懂的莫過于《芙蓉女兒誄》，里面究竟說了些什么，表達了什么意思，很多人--尤其是初讀者和走馬觀花的人通常會將其忽略掉，而造成對其只有一知半解，始終無法領悟這篇誄文較深層次的意義。這次網友卓語紅樓逐字逐句的對其進行了解說，并加進了自己的理解。雖然說未必完全和大樹所理解的完全一致，但在大樹看來，作者對這篇誄文的理解也是達到了極致，大樹不敢獨享，所以急切的轉載過來，希望能結識到更多的知音者。以下：

0101 徐徐拉開回憶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曰：

【字面義】

正值千秋萬代太平之年，芙蓉桂花飄香之月，無可奈何傷懷之日。怡紅院的濁玉，謹以百花蕊為香，冰鮫縠為帛，取來沁芳亭的泉水，敬上楓露茶一杯。

這四件東西雖然微薄，姑且借此表示我的誠摯懇切心意，將它放在白帝宮中管轄秋花之神芙蓉女兒的面前，而祭奠說：

【解析點】

1、維太平不易之元

誄文體的開頭，都會先交代年月日。

作者曹雪芹要脫去傷時罵世、干涉朝廷的罪名，免遭文字之禍，小說就必須“無朝代年紀可考”，那么怎么寫時間呢？

為此作者就想出了這樣的說法——太平不易之元。元是紀年，年號叫做“永遠太平”。

第十三回秦可卿的喪榜上書有“奉天永建太平之國”、十四回出殯的銘旌上書“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等，都是這個意思。表面上萬世升平，事實上都是極度嘲諷。

2、冰鮫之縠（hú）

一種質地輕薄纖細透亮、表面起縐的平紋絲織物。

傳說鮫人居南海中，滴淚成珠，善機織。所織之綃，明潔如冰，暑天令人涼快，以此命名。

冰鮫縠是潔白的紗，用于祭奠最合適。當然，它也象征著晴雯的人格冰清玉潔。

（寶玉）竟杜撰成一篇長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縠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

晴雯平日就喜愛冰鮫縠，78回里專門寫了這一句，以暗示其品性。

3、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

我們常人祭奠死者，必然是好吃好喝擺一堆。但請看寶玉祭奠用的四樣東西，全是自然清潔之物。甚至連燃香都不用，因為人造的香料，永遠不及天然的美好。

發乎天然，本乎真心，是寶玉最顯著的文化基因。也就是作者曹雪芹最深切的向往追求。

這樣的文化基因，必然追求人性的自由和解放，必然拒絕禮教的虛詐形式、厭惡人為造作。因此與世俗格格不入，在所難免。

寶玉曾經祭奠過金釧，用的是荷包里的燃香，地點是寶玉平日最討厭的水仙庵（騙人的香火之處）。

對比這兩次祭奠，你會發現曹雪芹在任何地方都有區別對待，都藏著他的評價高低。只有晴雯才配得起花樹之下、泉水之旁的祭奠，配的起大自然的清露香茗。

3、白帝

司秋季之神稱白帝。前面作者指出了是蓉桂競芳之月，也就是農歷八月。

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游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

【字面義】

我默默思念，姑娘自從降臨這污濁的人世，至今有十六年。你先輩的籍貫和姓氏，都早已湮沒無從查考，而我能夠與你在起居梳洗、飲食玩樂之中親密無間地相處，僅僅只有五年八個月的時間??！

【解析點】

1、晴雯不知自己父母祖籍，這種情況非常罕見，只有香菱跟她一模一樣。所以，基本上可以判定晴雯原本有不錯的出身，是被命運下放到底層的人。

2、此處說晴雯16歲，肯定有誤差。

因為根據本文進程，寶玉這時候18歲左右。而63回抽花簽時表明，晴雯、襲人、寶釵都是同歲人。寶釵既然比寶玉大兩歲，晴雯也應該比寶玉大兩歲。

可見文中的十六歲是虛指。古人認為二八女子是最佳時光，祭文允許美化，故以十六歲代指。意思是，你是世上最美好的那個姑娘。

3、五年八個月這個說法是確切的。晴雯于14歲時被送給寶玉，當時寶玉12歲左右。

0202 她的美好無與倫比

憶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嫻，嫗媼咸仰惠德。

【字面義】

回想姑娘在世時，你的品質，即使黃金美玉也難以比喻其高貴；你的心地，晶冰白雪難以比喻其純潔；

你的神采，明星朗日難以比喻其光華；你的容貌，春花秋月難以比喻其嬌美。姊妹們都愛慕你的嫻雅，婆姨們都敬仰你的賢淑。

【解析點】

這一小段是對晴雯的總評。借寶玉撰文，實則就是曹雪芹的真實思想。

在曹雪芹心目中，晴雯到底是什么樣的姑娘呢？

一個美若煙霞、燦若明星的女子。她冰清玉潔，純凈無暇，蘭心蕙質，靈魂高貴。

也許有人不信，晴雯有這么好嗎？她不是渾身是刺嗎，不是口碑不好嗎？

是滴，她是有缺點。但只要是人都有缺點，尤其在惡劣的環境里，更難免瑕疵。

一塊美玉被扔進泥坑，沾滿泥水姿態很難看，但只要有機會洗凈，它還是美玉。一塊糞球裹上層層包裝紙，裝飾得再美，終究還是會臭掉爛掉。

什么是玉之精神呢？——真摯、正直、無私、坦蕩。這才是作者極力追求和歌頌的東西。

美玉之心，未必令每個人舒服滿意，也未必完美無缺。以晴雯的成長過程，沒機會接受良好的教育，加之天生聰明靈巧美麗，優于同類太多，她必然會有些驕傲，這在所難免。

她是府中最美的丫鬟，寶玉原本癡迷美女，貼身伺候的她不知有多少機會能跟寶玉好上，可是她沒有。

當其他丫鬟都使盡手段，諂媚討好男主以爭取上位時，她作為賈母千挑萬選、特意調教出來的準姨娘，卻不打算以色事人。

這就是她跟襲人最大的不同。她喜歡寶玉，因為喜歡，不肯輕易褻瀆這份心靈的感受，不會用它去交換什么。

她不把自己當禮品去討好獻媚。她對寶玉的感情，與姨娘無關、與名利無關，她是用生命去愛，雖死無悔！

她的驕傲只是一種情緒表達，她沒有搶奪過任何人的利益，更沒有依仗優勢，行不軌下流之事。這與天生劣勢、資質全無，卻借助奸佞之道去搶奪利益的人，形成鮮明對比。

她的競爭對手襲人，跟寶玉偷試云雨、詆毀黛玉，有許多違規行為。她可以搜集證據向賈母匯報，可以制造輿論公之于眾，甚至也可以去王夫人那里揭發立功.......可是她都沒有。

人類的美德，無非真善美慧。真字排在第一，由真才能逐步生出善、美、慧。失去了真，一切外在的美善，本質上都是丑惡。

因為真摯，晴雯有自己獨立的人格，這份人格空前強烈，絕不受利益的染污。因為真摯，她從來都光明磊落、襟懷坦白。

這種精神之美，是無價的！

厭惡晴雯的人，必然崇尚壓迫、低俗和虛偽，他們不懂心靈的價值，更不知何為精神之美。

國人長期浸淫于儒家虛禮，喜歡八面玲瓏。寧愿推崇甜嘴的小人，也絕不接受耿直的君子。

其實那是人際交往的整容效果?？墒俏覀冎?，真正的美人必須保留個體缺陷，整出來的沒有生命力和感染力，本質上都是丑陋的機器。精神之美，也是同理。

若論紅樓夢中描述姑娘的美麗，晴雯被提及的次數最多：

賈母：“但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怎么就這樣起來。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

王夫人：“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

寶玉：“想是他過于生得好了，反被這個好帶累了！”

鳳姐：“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

襲人：“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

王善保家的：“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象個西施的樣子……”

為什么要從各個角度，反復提及她的美呢？

因為在曹雪芹的筆下，顏和心是一體。能驚艷萬人、美足一世的人，她的心就是最美的！她的生命價值就是最美的！

正因為精神世界太美，她才會嫉惡如仇，才會永不與小人同流合污。

許多人嘲笑晴雯不識職場規則，嘲笑她一手好牌打爛，嘲笑她以卵擊石。但你們都沒有想到——這正是曹雪芹要推崇的東西，正是曹公創作她的目的所在。

有些鳥注定不會被關在籠子里，即便倒在凜冽寒風中，他們的每一片羽毛上仍舊閃耀著自由的光輝。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志潔行芳，不同流合污的精神，從屈原直到曹公，千百年來生生不息的流傳著。尤其在政治昏暗的時代里，更是知識分子的脊柱。

曹雪芹本人就是生不逢時的黛玉，就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晴雯。寧可固守貧窮落魄，也絕不愿與世俗妥協分毫。

正是因為有這樣一個不懂現實、不鳥現實、以卵擊石的人，才有這部神奇的傳世之作。為什么要一邊看他的書，一邊詆毀他的追求呢？

這世界的庸人很多很多，并不少晴雯一個。但出色的、出格的、讓生命美出天際的人，只有這么一個，為什么要對她苛求那么多，為什么一定要抹滅她的光輝，讓她泯于庸人呢？

0303 她的遭遇痛徹心扉

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

【字面義】

可是誰能料到惡鳥仇恨高翔之才，雄鷹因此遭到網捕；臭蒿草妒忌人家芬芳四溢，高雅的香蘭竟然被人剪除。

花兒原來就怯弱，怎能對付狂風？柔柳本就多愁，如何禁得起暴雨？一旦遭受毒蟲的誹謗攻擊，隨即得了不治之癥。

罦罬（fú zhuó），捕鳥的網，這里是被網捕獲的意思。

薋葹（cí shī）：蒼耳和蒺藜，泛指惡草。

茝（chǎi）蘭：香草。

蠱蠆（gǔ chài）：毒性極強的蟲，帶有邪惡的詛咒。

【解析點】

這段話跟前面緊密相聯。因為晴雯的美好無以倫比，所以寶玉用矯健的雄鷹來比喻她的才干，用高雅的蘭花比喻其品性。嫉妒殘害晴雯的人，都是惡鳥、臭蒿、蠱蟲。

那么，寶玉到底在痛恨誰呢？

僅就書中而言，一是抄檢運動參與者，如王善寶家的、周瑞家那些惡勢力。另一種是暗地作祟打小報告的人，那就是襲人。

晴雯出事之后，寶玉當面質疑了襲人，而后對她的黨羽全部心有戚戚、避而遠之。78回里他不僅施計甩開麝月秋紋，而且行動言語里，對她們透出滿滿的冷漠反感。

這個最離不開丫鬟群的人，一向視她們為最親最近，如今卻一反常態。信任和親密的全面崩潰，標志著寶玉的成長，也標志著他徹底否定了過去。

他已經很清楚，襲人極其黨羽就是那惡鳥、臭蒿！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鷹鷙、茝蘭都來自于《離騷》，都是屈原借以表達自己不見容于世的象征物。

“茞蘭”作為香花，跟“薋葹”惡草，是勢不兩立的對抗力量。這篇誄文大量引用了離騷的典故，模仿了他的寫作手法，甚至連感情表達都如出一轍。

可以說，《芙蓉女兒誄》就是翻版的《離騷》，通篇都在表達與黑暗勢力抗爭的不屈精神。

如果說僅為秀秀文筆，沒人愿意模仿《離騷》?！盾饺嘏畠赫C》用了最艱澀的文筆、最鼻祖的文體、最噴張的感情。所有這些都出力不討好，最易被人詬病偏執。

曹雪芹這么做唯一的解釋是：他跟屈原一樣滿身傲骨，也跟他一樣憤懣到了極點，不吐不快！

所以《芙蓉女兒誄》就是曹雪芹的內心世界，沒有之一！

從中你能清楚的看到，他的橫眉冷對、他的激憤吶喊。事實上他是一個社會學者，甚至是一個革命者，絕不是什么言情家。

可惜，天下讀者蕓蕓，只愛看他筆下的三角戀，只關心如何成功釣金龜，如何躋身姨娘。即便作者清清楚楚地標識出自己的立場，選擇性略過就是了。

你說害晴雯的人，是惡鳥、臭蒿、蠱蟲，但我就最討厭晴雯。你能奈我何？

故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既忳幽沉于不盡，復含罔屈于無窮。

【字面義】

所以，櫻桃般的嘴唇褪去紅色，而發出了呻吟的聲音；甜杏似的臉龐喪失芳香，而呈現出憔悴的病容。

流言蜚語，產生于屏內幕后；荊棘毒草，爬滿了門前窗口。哪里是自招罪愆而喪生，實在是蒙受垢辱而致死。

你是既懷著不盡的憂忿，又含著無窮的冤屈??！

顑頷（kǎn hàn）：因饑餓而面色干黃憔悴。

諑（zhuó）謠：造謠中傷。

謑（xī）詬：嘲諷辱罵。

【解析點】

這一小段，前面描述晴雯遭遇人禍后的悲慘模樣，可謂暴殄天物，令人痛心疾首。

后面兩句就很重要了！

1、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

屏幃戶牖，是房間屏風之內、以及門前窗口，那不就是指晴雯身邊，不就是怡紅院嗎？！

屏風之內有誰??？除了寶玉，不就是那幾個大丫鬟？到了血洗怡紅院的時候，大丫鬟其實只剩四個：襲人、晴雯、麝月、秋紋。

四個人里，只有晴雯被孤立，其他三個是一黨。當然不一黨也不行啊，麝月秋紋敢不臣服于襲人，也早被干掉了。

之前卓語多篇文章指出，晴雯的死令寶玉徹底看透襲人，倆人自此走上恩斷義絕?？?，我的證據就在這兒。

寶玉滿懷憤恨地自述：是襲人帶領著她的黨羽，制造了流言蜚語。她們都是殘害鮮花的荊棘毒草！

2、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

招尤則替，自招過失而受損害。攘詬，蒙受恥辱之意，語出《離騷》。

整句意思是：哪里是自招罪愆而喪生，實在是蒙受垢辱而致死。

請普天下詬病晴雯的讀者，睜大眼睛好好看這句，讀一百遍好嗎！

不過很諷刺的是，就是這最重要的一句，程高本（通行于世的那個版本）當然要慌忙不迭的刪去。

因為這一句明晃晃的打臉天下非議者。曹雪芹說的再清楚不過了：晴雯本人沒有任何罪愆。所有的錯，都是小人作亂。

3、既忳幽沉于不盡，復含罔屈于無窮。

忳（tún）：憂郁意。語出《離騷》：“忳郁邑余侘傺兮?！?/p>

幽沉：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怨恨。罔屈：罔，不直為罔。冤屈意。

不盡的憂忿，無窮的冤屈，這些全都是離騷情感，離騷的說法?？梢娗琏┑纳鼉r值像誰呢？她就是屈原！

0404 她是被千古傳頌的仁人志士

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于羽野。自蓄辛酸，誰憐夭折？

【字面義】

高尚的品格，被人妒忌，姑娘的憤恨恰似受打擊被貶到長沙去的賈誼；剛烈的氣節，遭到暗傷，姑娘的悲慘，超過竊神土救洪災卻被殺害的鯀。

獨自懷著無限辛酸，有誰可憐你的不幸夭亡？

【解析點】

1、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

長沙：指賈誼，漢文帝時期著名的政治家。他才華橫溢，有鮮明的政治主張，遭到權貴排斥，被貶逐為長沙王太傅（輔佐官），33歲就郁郁而死。

后人都用他影射政治勢力的黑暗，吞噬人才。

2、直烈遭危，巾幗慘于羽野。

《山海經》記錄了一個傳說，說禹的父親鯀（gǔn）沒有天帝的命令，就擅自拿息壤治洪水，被天帝殺死在羽山的荒野。但屈原在《離騷》中說“鯀婞直以亡身兮”，非常大膽的肯定了鯀的耿介正直。

“直烈”又是引用了屈原的話。意思是晴雯這個巾幗，遭遇之慘甚于鯀。

因為這句斥責了天帝，程高本就改成“貞烈遭危，巾幗慘于雁塞”，換成王昭君出塞和親的典故，只為在思想上削弱原稿中的叛逆精神。

昭君出塞，遠沒有鯀治水而亡的慘烈冤屈?？梢姴苎┣鄣那楦兄疅肓?，他就是要用最慘烈的故事，將矛頭直指最高統治者。

3、引申義：蓋世英才

這一段是整個芙蓉女兒誄的文眼，乃重中之重。

七十七回晴雯被攆走，寶玉就痛哭起來，說晴雯此去必死無疑。

襲人聽了，又笑起來，因說道：“我待不說，又撐不住，你太也婆婆媽媽的了。這樣的話，豈是你讀書的男人說的。草木怎又關系起人來？若不婆婆媽媽的，真也成了個呆子了?！?/p>

紅樓夢的一大特點是，越往后面發展，越顯出真相。

請品味下襲人這口氣、這措辭，對著主人極盡挖苦，如同教訓一條狗。這就是正統文化的代言人?這就是賢良淑德、鋸了嘴的葫蘆、粗粗笨笨的？

寶玉嘆道：“你們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就有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墳前之松。這都是堂堂正大隨人之正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則萎，世治則榮，幾千百年了，枯而復生者幾次。這豈不是兆應？小題目比，就有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藥，端正樓之相思樹，王昭君冢上之草，豈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亦應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邊?！?/p>

請注意這段話里面，提到了多少人物？

1、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 2、諸葛祠前之柏 3、岳武穆墳前之松 4、楊妃沉香亭木芍藥 、馬嵬驛相思樹 6、王昭君冢上草

涉及的名人，除了楊妃以外，全是流芳萬世的人物，甚至出現了孔圣人。

楊妃雖然人生有污點，但寶玉提到的東西是馬嵬驛的，玉環之死是替唐明皇受過，是權力傾軋的犧牲品，她本人并無必死之罪。所以她也是冤屈的。

以這么多高大上的人物，來襯托象征晴雯的海棠花，跟賈誼、鯀的典故一樣。

總之一句話，古往今來的仁人志士、蓋世英才，都可以用來比喻晴雯！

這待遇，簡直了?。ㄔ共坏靡u人被氣得大喘氣）

紅樓夢里有很多曹公欣賞的女性。但論感情上最愛，我可以毫不猶豫地斷定，一定是晴雯！

只有她被作者賦予最高規格的影射，只有她是“霽月難逢，彩云易散”。

霽月，是雨后放晴后升起的明月。有著非同一般的清明、明亮，能夠朗照天地、洗滌心扉。黃庭堅《豫章集·濂溪詩序》中說：“舂陵周茂叔，人品甚高，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p>

明月是天上物，歷來寄托著文人墨客最美好的精神向往，世間無論再尊貴的東西都不能與之相提并論。何況是雨后的霽月？

人間難得幾回見，實乃至美至善、至真至純的象征！

美的無以復加，優秀的無以復加，偏偏“身為下賤”，沒有家族勢力撐腰，甚至連身家何處都不知。這樣的女孩子，注定她的人生之路要承受無盡的血雨腥風。

0505 無盡的追思

仙云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

【字面義】

你像仙云那樣消散了，我去哪里尋找你的蹤跡？無法知道聚窟洲的去路，從哪里弄來不死的神香？也沒有仙筏能渡海到蓬萊，得到起死回生的妙藥。

【解析點】

1、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

傳說西海中有聚窟洲，洲上有大樹，香聞數百里，叫做返魂樹。煎汁制丸，叫做振靈丸，或名卻死香，能起死回生。迷，迷失方向，不知去路。

2、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

傳說東海中蓬萊仙島上有不死之藥，秦代有個徐福，帶了許多童男女入海尋找，一去就沒有回來。槎，筏子。

從這里開始，誄文進入回憶哀悼中，之后伴隨著奇幻的想象、靈魂的拷問、綿綿無盡的傷痛，情感不斷的被宣泄出來。

從后面這些內容來看，寶玉內心對晴雯的愛非常深切。沒有肌膚之親，卻是情感里的至親！

所以，晴雯之死對寶玉是重大打擊，摧毀了他之前的一切幻想。但是作者的行文并不明顯，如果你不看芙蓉女兒誄，根本無從得知。

這就是紅樓夢的奇特！

0101 余溫尚在

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余痕尚漬。

【字面義】

你眉上的黛色如青煙縹緲，還是昨天我親手描畫的；你手上的戒指已玉質冰涼，如今有誰會把它焐暖？怡紅院的爐罐里還存著你的藥渣，衣襟被褥間，你的淚痕至今未干。

【解析點】

《芙蓉女兒誄》大體可分為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寶玉對晴雯的生命評價，詳見《一手好牌打稀爛的她，為何獨得曹公之愛？長篇誄文到底寫了什么？》。

第二部分是寶玉對晴雯的生平回憶、情感緬懷。

第三部分是寶玉對這世界發出長歌以哭的質問。

卓語上文解析的是第一部分。從這一小段開始，誄文進入第二部分情感緬懷。

在很多讀者心目中，寶玉有那么多丫鬟，跟每個都打鬧廝混。怡紅院一堆鶯鶯燕燕，每個都差不多，都是富貴公子哥風流倜儻的一部分。

但事實上，她們一樣的只是工作崗位而已，心靈卻處于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她們每個人發生的故事、對寶玉的意義，都是截然不同的。

拿晴雯跟襲人比，把她倆每次出場的場景、氣氛好好品一品，你就會有醍醐灌頂的感覺！

晴雯正式發生故事，首現在第八回。在那個飛雪的半晚，從薛家小宴散后，寶玉半醉著回到絳云軒：

一面說，一面來至自己的臥室。只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耍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丟下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炯讉龋簨珊┗瞵F，余雙圈不及?！靠靵砼c我寫完這些墨才罷！”

書中大部分寫的都是寶玉的荒唐事，讀書寫字這種正經事卻很少寫到。這次是很難得的，更何況還寫了三個極好的字“絳云軒”。能入林妹妹法眼，那肯定是足夠風雅了。

這樣難得的高光時刻，真正合于正統文化的行為，是誰在陪伴、誰在督促他呢？是晴雯！

筆墨在案，且晴雯上來就催他繼續寫，說明那筆墨都還是現成的。在這個寒冷的冬天里，是怎么做到的呢？很簡單，說明晴雯磨墨，磨了整整一天。

她心心念念就記著這件事了。盡管寶玉早忘了，出去玩了一天。晴雯就是這么一個實誠到“傻”的姑娘。

然而這傻姑娘，又著實可愛。她聞聲而動，先跑出來接寶玉。似嗔非嗔、嬌憨甜美的要求寶玉繼續寫字。這一幕任誰見了，心中不生出一股暖流和歡樂？

同樣是勸寶玉學習，相比于寶釵動不動給人扣個黑帽子，以及襲人的威逼利誘，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我生怕別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睂氂衤犃?，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焐著?！闭f著便伸手攜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門斗上新書的三個字。

在飛雪盈盈之中，倆人站在字匾下仰頭賞字，那是他們共同的作品。這一刻青春洋溢在臉上，笑聲回蕩在窗前，寶玉和晴雯沒有主仆關系，只是兩個開心的孩子，他為她哈著氣、暖著手......

這是多么純凈、多么美好、多么溫馨的一刻??！

一向褒襲貶晴的脂硯齋，在這段故事里也被感染到了，他有評語說

【甲側：（晴雯）全是體貼一人?！?/p>

【蒙側：何等景象，真是一付教歌圖?！?/p>

“何等景象”，這是脂硯齋最成功的評語，沒有之一！

也許很多讀者仍然看不出其價值。在這個爾虞我詐、明爭暗斗的世界里，這樣的清心悅目，這樣沒有負擔的交流，并不多見。

無關于一切世俗名利，無關于色相，無有絲毫煩惱憂愁、盤算思量。

她對他，只有赤膽忠心的維護；他對她，只有至親般的呵護關懷——每當晴雯出現，都是這樣一種氛圍。

就在這一刻，林妹妹也來了，她那嬌俏的聲音“怎么寫的這么好了”，讓人久久不能忘懷。這是個極有深意的安排，晴雯的首秀，恰好跟黛玉同場。作者的玲瓏心機都藏在里面。

他想告訴世人：晴雯是另一個版本的黛玉。她們都用自己的純凈無暇，潤澤了寶玉的心靈。

而襲人呢？就在這段故事的同時空里，她躲在里屋的床上，書中原話是：

“故意裝睡，引寶玉來慪他頑?！?。

一個站在晶瑩潔白的雪地中笑顏如花，一個悄無聲息地藏在床上暗懷心事。這些場景，各自代表了什么？彼此格調之高低，還不清晰嗎？

被編劇曹雪芹安排的布景那么爛，這就罷了，暗懷的心事也不幸落空。寶玉偏偏沒去逗她，一個摔杯子把她給嚇出來的。

曹雪芹的奇特就奇特在，他會用官方評價來肯定襲人，但他又不放過每一個細節來羞辱她。

寶玉之乳母李嬤嬤，并大丫鬟名喚襲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這是襲人首次登場，看看這介紹，真是陪睡員耶，一不小心就理解偏了。

自此之后，差不多她每次登場必有床做襯。

她的故事總是帶著“悄悄的”色彩，或是窩在床上悄悄盤算，或者跟寶玉悄悄嘀咕，又或者跟王夫人暗表忠心。連劉姥姥的滿屋臭氣，也得她來悄悄掩蓋。

跟她相關的道具，都是些什么呢？、床、汗巾子、窩心腳、蠅帚子、屎尿屁。

不管跟同事相處，還是跟黛玉寶玉這些主子相處，只要她一出現，不是矛盾爆發之地，就是憂慮煩惱之時。從未有過歡快，從來沒有輕松自在過。

晴雯恰恰相反，每次她出現，都能引出一段燦爛明媚的故事?；蜓┲信?，或燈下補裘，或長夏涼榻、或冬夜捉迷、或煨藥聞香.......就算病中，都有膏藥美人的趣事。就算跟寶玉吵架，最終也會以一場歡愉的撕扇來合好。

每一個故事都充滿人性的靈動，深含生活氣息，但又不止眼前的茍且。最后都成了寶玉生命里，永遠無法抹滅的經典。

人生的歷程中，總有些特別美好的回憶，一旦逝去，永遠不再。但也總有一些人和事，在我們認識世界的過程中添上了重重的一筆黑。

晴雯就是前者，襲人是后者。她倆是世界的兩端。

世間詆毀晴雯者不可勝數。即便喜愛晴雯的，也只知其美；更進一步的，能知其巧、知其勇。

很少有人看出曹公賦予她的最大價值：忠和賢。

寶玉有二十幾個女仆，爭奇斗艷，各有神通?？墒浅嗄懼倚膼圩o寶玉的，其實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晴雯。（宥于篇幅，本文不羅列證據了。卓語會另著詳文來論述這個問題）

身為奴婢，最大的也是最核心的素質是什么？是忠心。一個無有私利的忠仆，才是最大的賢德！也唯有如此，才稱得上正統文化代言人。

黛玉從不喊口號、賣焦慮、逼前程，但手不離卷珍藏寶書的是她，為寶玉指點思想迷津的是她，滿身濃厚詩書氣質的是她，志向高遠、明辨是非、唯一堪稱文明使者的人是她。

晴為黛副，曹公讓晴雯陪伴寶玉讀書寫字，自有一番苦心深意。

這世界上賣焦慮飲雞湯的，都是些無能之人。有能之人，只在無聲無息之間釋放自己的光和熱，影響萬物、改造境界。

0202 物是人非

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云之齒。委金鈿于草莽，拾翠盒于塵埃。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

【字面義】

鏡已破碎，鸞鳥失偶，我滿懷愁緒，不忍打開麝月的鏡匣；梳亦化龍飛去，我哀傷的撫弄著檀云的梳齒。

你那鑲嵌著金玉的珠花，被遺棄在雜草叢中。翡翠發飾也被堆在塵土里。

鳷鵲樓人去樓空，七月七鵲橋相會的夜晚，你不會再穿針乞巧了；鴛鴦帶空余斷縷，哪個能再用五色絲線，把它接續起來呢？

【解析點】

1、鏡分鸞別

傳說西域有個國王捉到一只鸞鳥，養了三年它都不肯叫。聽說這種鳥見了同類才鳴，國王就掛一面鏡子讓它照。誰知鸞鳥見影，悲鳴沖天，一奮而死。

因此后世將鏡子，又稱為“鸞鏡”。

2、梳化龍飛

晉人陶侃懸梭于壁，后梭化龍飛去。曹雪芹借用這個典故，將其改梭為梳。

3、檀云之齒

抄檢大觀園時檀云已經不在怡紅院了。但檀云和麝月的名字是一對兒，書中寫過麝月開梳妝鏡被晴雯打趣，檀云梳子的故事應該與之相似，必然涉及到晴雯。

4、委金鈿于草莽，拾翠盒于塵埃

語出白居易《長恨歌》：“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p>

5、鳷（zhī） 鵲樓：漢武帝建的樓觀名，這里指華麗的樓閣。

這一段全是與晴雯有關的物品，真正讓人感受到物是人非的悲痛。

跟襲人的屎尿屁相反，跟晴雯相關的物品都是貴族化的、高的。

鏡子和梳子本來是常物。但鸞鳥忠貞，壁龍有志，用了這兩個典故后，就把晴雯的人格再次推高。

珠花翠盒，映襯了她的動人美貌；七夕針、五絲縷，顯示她非同一般的心靈手巧。

鳷鵲是祥瑞之鳥，鴛鴦是相愛之物，這些原本都是晴雯的象征，但最終卻反襯了晴雯不幸的命運。

0303 滿目哀愁

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

況且正當秋日肅殺時節，白帝司令，更令人傷懷冷寂。孤單的被褥里雖然時常夢到你，可空蕩蕩的房間里已經沒有你了。

梧桐樹的臺階前，月色多么昏暗，你的芳魂倩影再也不見了！芙蓉花的紗帳里，你的氣息漸漸消散，你那嬌弱的喘息、我們曾經的細語，全都無影無蹤了。

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階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

一望無際的衰草，又何止是蘆葦蒼茫！遍地凄涼的聲音，無非是蟋蟀悲嗚。

點點夜露，灑在青苔階石上，簾后聞不到搗衣砧的聲音；陣陣秋雨，打在薜荔墻垣上，遠方哀怨的笛聲也難以傳到這里?。ㄟ@里是個死寂的地方，像牢籠一般）

芳名未泯，檐前鸚鵡猶呼；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萎。捉迷屏后，蓮瓣無聲；斗草庭前，蘭芳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褶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

你的名字尚在耳邊，屋檐前的鸚鵡還在呼喚你；你的生命行將結束，欄桿外的海棠就預先枯萎。

過去，你躲在屏風后捉迷藏，現在，聽不到你的腳步聲了；從前，你去到庭院前斗草，如今，那些香草香花只能空等你！

繡線已經丟棄，還有誰來裁紙樣、定顏色？ 潔白的絹已經斷裂，也不會再有人去燒熨斗、燃香料了。

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陟芳園；今犯慈威，復拄杖而近拋孤柩。及聞蕙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

昨天我奉嚴父之命，乘車遠出家門，來不及與你訣別；今天我不顧慈母發怒，拄著杖前來吊唁。

誰知你的靈柩已被人抬走。及至聽到你的棺木被焚燒的消息，我頓時感到自己已違背了與你死同墓穴的誓盟。你的長眠之所竟遭受如此的災禍，我愧對與你同化灰塵的舊話。

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

看那西風古寺旁，青燐徘徊不去；落日下的荒墳上，白骨散亂難收！聽那楸樹榆木颯颯作響，蓬草艾葉蕭蕭低吟！哀猿隔著霧騰騰的墓窟啼叫，冤鬼繞著煙蒙蒙的田塍啼哭。

自為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馀衷，默默訴憑冷月。

原先我自以為紅綃帳里的公子，感情特別深厚?，F在才知道被黃土埋葬的姑娘，命運實在太慘！

我就像汝南王失去了碧玉，斑斑淚血只能向西風揮灑；又好比石季倫保不住綠珠，這默默衷情惟有對冷月去傾訴。

【注】

碧玉：晉代汝南王司馬亮的愛妾。

綠珠：西晉巨富石崇的愛妾，石崇有別館在河陽的金谷，一名梓澤。故梓澤代指石崇。石崇失勢后，孫秀索要綠珠，石崇不允，招致殺身之禍。綠珠則墜樓而死。

【解析點】

1、這一段全是情感緬懷，悲戚之情達到字字血淚！

寶玉多次說過，將來要和大觀園里的女孩子們一同化煙化灰。然而那并不是舍生赴死的豪言壯語，而是他想躲進純凈群體、逃避現實的反映。

你想躲？做夢！現實只會甩給你一串大大的嘲笑。

寶玉越是離不開姐妹，現實越是獠牙畢露，專門對這些姐妹開刀。而且越是寶玉最珍愛的女子，現實越要以最殘酷的方式奪走她們。

當世界以血淚來構建的時候，活著還算是幸運嗎？還算是勝利者嗎？不！反而是比死更悲慘的事——如果你能讀懂這一小段的情感，就能明白這個道理。

寶玉作為歷劫者，他必須見證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所以他不會死。身體不死，可是心靈呢？

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你能體會這是怎樣一種生不如死嗎？

2、對現實進行無情批判

如今談紅樓夢，只要一提到“反封建”三個字，就會被批狹隘。探索貴族生活的點滴，品味曼妙女子的環肥燕瘦，追尋無善無惡人生，才是不狹隘。

可是真的不好意思，作者曹雪芹原本就是個“狹隘”的人！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一把把心酸淚流著，你說他心里裝的是什么。難道不是對現實的極度不滿和憤恨？而所有殘酷的現實，不是腐朽的封建社會、沒落文化又是什么？

晴雯之死，徹底敲碎了寶玉的逃避夢，也徹底打開了曹雪芹悲憤的閘門。

在這段里，甚至提到了他的“慈母”。提到了不顧她發怒，也提到了晴雯死后的遭遇，被挫骨揚灰。這樣沒天理的狠毒，比之毒蛇都更甚萬倍。

詳見《紅樓最毒隱忍：假裝不認識長達六年，最終將其挫骨揚灰》

需要注意的是，寶玉還提到他父親賈政。寶玉本想去施救晴雯，卻被賈政叫走，耽誤了寶貴時間。賈政主觀上絕沒有害晴雯的意思，但客觀上卻令事情更加糟糕。

那么這里就藏著作者對賈政的評價。

賈政把寶玉叫走，是干嘛呢？參加了一場冠冕堂皇的詩會，寫作的主題是林四娘。女性在男權社會中被肯定，作為詩會的主題并不多見。這說明什么呢？賈政內心有寶玉的影子。

可惜，大大的可惜，他只能紙上談兵。

讓寶玉做著林四娘的詩，向往著勇敢沖破桎梏的女性?？伤依飬s養著專制的老巫婆，專門害人損命。他搞的詩會，恰恰成為晴雯的最后一道桎梏牢籠。多么諷刺??！

在紅樓夢里，只有無權無勢的青春女子，才有真正的善良美好。一切長輩，只要有權有勢，都會成為黑暗能量的一部分，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賈政是個非常復雜矛盾的角色。他有跟寶玉相似的靈魂，但卻有王夫人相似的作用。

因為賈政的原型是曹寅。曹家祖上原是明末的軍事將領，后歸順滿清，成為清廷的包衣奴才。這個身份非常屈辱，深為傳統漢文明鄙視。

曹寅內心始終非常矛盾，找不到自己的人生定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滿人，還是算漢人。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只做個奴才，還是做個有思想的文人。

曹寅的人生無奈，或者說整個曹家的悲劇，都濃縮在了賈政身上。所以賈政只能紙上談兵，在理想里高談闊論，在現實里屈膝稱臣。

這里是誄文非常令人驚心的一部分。寶玉既提到了母親，也提到了父親。貌似隱晦，實則赤裸裸地批判了他們的殘酷和昏聵。說白了，他的意思就是：是你們殺了晴雯！

在當時社會，父母的地位神圣不可侵犯。對父母的批判揭露，無疑就是對皇權的批判揭露。

3、否定本書表象上演繹的富貴夢、兒女情

最后他發出了憂憤的嘆息：自為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

這一句，是對寶玉一生美夢的否定。后人津津樂道于賈府的富貴生活，無數讀者在惋惜賈府敗亡。多么可笑??！

其實曹雪芹耗盡畢生血淚，就想告訴世人：別做夢了！黃土隴中，才是逃不掉的結局。

4、凸現晴雯的角色定位

碧玉、綠珠都是才貌絕倫、閃耀歷史的女子。而倆人的身份，都是愛妾。寶玉用她兩人的典故，顯然是特別思考過的。

說明他很清楚，賈母送晴雯給他的用意。全府都知道，晴雯本是毫無爭議的美嬌妾。即便她去世了，寶玉也視為最愛之妾。是生死相依的那種！

5、黛玉的命運征兆

這段里也大量出現了有關黛玉的征兆。

首先是寶玉回憶的每一個生活細節，跟黛玉都發生過，都可以用給黛玉。其次是鸞鳥失偶，孤衾有夢等大量的比喻，都適合用給黛玉。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p>

這是詩經描寫的純真愛情。寶玉把蒹葭之美，引入了本文。晴雯就是那個“宛在水中央”的美人，而黛玉不更是嗎？

最為點睛之筆是碧玉、綠珠。黛為青色，黛玉就是青玉，跟碧玉不是一樣嗎？跟綠珠不也差不多？這就證明，誄文實則祭奠黛玉。

最為劇透之筆，則是寶黛兩人對誄文的修改。

最開始，黛玉說紅綃帳過于俗套，其實是覺得這個詞容易令人浮想聯翩。黛玉畢竟是寶玉的愛人，還是有點小吃醋滴。所以她建議改成“茜紗窗下”。

可是寶玉不知犯了什么犟勁，偏偏說自己不配用“茜紗窗”，硬把誄文算成黛玉的作品，改來改去，最后成了：

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

這樣一來，寶玉自認無緣茜紗窗，那不等于說無緣黛玉嗎？！黛玉當然會忡然變色！

更有深意的是，黛玉既然已經發現不祥之兆，為什么不提出來，繼續修改呢？匆匆收尾，反令寶玉不要改了。

這就說明，黛玉感知到了馬上就要降臨的厄運。

黛玉是個悲觀主義者，她一直秉持的生命觀是“質本潔來還潔去”。她越是有所感知，越不會去改變這結局。于是，祭奠晴雯的誄文，被改來改去，竟然成了祭奠黛玉的祭文。

脂硯齋在這里，用非常明確的語氣說，此文實誄黛玉。后文中寶玉到紫菱洲徘徊，脂硯齋也說是【庚夾：先為“對景悼顰兒”作引?！?/p>

脂硯齋劇透，誄文劇透，再結合林黛玉的《唐多令》，可以看出故事情節在明顯加快。也就是說，黛玉歸期已至。隨著香菱下線，黛玉馬上就會魂歸太虛了。

0404 人神共憤

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

【字面義】

??！這本是鬼蜮陰謀制造的災禍，哪里是老天妒忌我們的情誼！

我真想鉗住長舌奴才的爛嘴，對她們的誅伐決不能從寬！即便剖開悍婦的黑心，我的憤恨也難消除！

【注】

蜮（yù）：傳說中水邊的一種害人蟲，能含了沙射人的影子，人被射后要害病?！对姟ば⊙拧ず稳怂埂贰盀楣頌轵??！?本文中是指使用陰謀詭計的人。

清朝著名的紅學評論家洪秋蕃，著有《紅樓夢抉隱》。書中評價薛寶釵是：心如蛇蝎，形同鬼蜮，其奸壞陰險無以復加。

箝，同“鉗”，夾住。诐（bì）奴：刁奴。

【解析義】

誄文在經過很長一段低落的情感哀悼后，終于達到了噴發。悲痛化成了憤恨！

箝诐奴之口，剖悍婦之心——

瞧瞧這恨意，嚇人不？比“饑餐胡虜肉，渴飲匈奴血”更深切。誰能想得到，這竟然是大暖男賈寶玉的話。

這是整篇誄文中最激憤的一句，同時也是整部紅樓夢里最真實的一句話。

箝诐奴之口，是誰的口？王善寶家的那些刁奴自然在其中，但寶玉更恨的是告密者，也就是襲人黨。

剖悍婦之心，是誰的心？一切害晴雯的人。其中就包括了王夫人。

誄文前面已經隱晦的批判了父母。就算他不能明說，內心也是一清二楚。由此可見，這篇誄文是寶玉生命歷程上的標志桿。

它標志著寶玉在思想上，已經跟王夫人勢不兩立；在情感上，跟襲人形同陌路。寶玉與家人、與這世界的決裂，已經初現端倪。

也因此，才會發生第80回求取療妒方的故事。詳見《療妒方給誰喝？不是夏金桂！87版電視劇誤導了我們幾十年》

晴雯死后，表面上看寶玉沒有追究襲人，怡紅院的日子繼續往下過。但生活恢復平靜，不代表寶玉內心平靜。很多人以為寶玉冷血，對晴雯之死無動于衷，那絕對是誤解。

曹雪芹不是瓊瑤，紅樓夢的時代不是言情時代。你想通過曹雪芹的文字，直接了解角色的內心，那不可能！他的故事是隱晦的，他的人物情感是克制隱忍的。

世人皆知，這部書是真作假時假亦真。滿篇都是假話，那真話在哪里呢？芙蓉女兒誄里都是真話。

盡管曹雪芹寫的明明白白，但世人會選擇性無視。人們還是會高舉賢惠的大旗，把襲人、寶釵、王夫人之流捧上天。#紅樓夢#

深情堪比《長恨歌》，絕美不輸《洛神賦》，來領略紅樓夢壓軸之作的魅力

0101 就位花神

在卿之塵緣雖淺，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據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茍非其人，惡乃濫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

【字面義】

你在世上的緣分雖淺，但我對你的情意卻深。因為我內心懷著一片難以訴說的癡情，當你離開怡紅院后，我就不停地追問你的消息。

現在才知道是天帝傳下了旨意，封你為花神。你在世時既與蘭蕙為伴；死后就請你負責管轄芙蓉。

小丫頭的話，聽上去似乎荒唐無稽，但以我濁玉想來，卻頗有依據。為什么呢？

從前唐代的葉法善就曾把李邕的魂魄從夢中攝走，叫他寫碑文；詩人李賀也被天帝派人召去，請他給白玉樓作記。事情雖然不同，道理則是一樣的。

所以，什么事都要找到能夠與它相配的人。假如所用非人，邪惡不就四處泛濫了嗎？現在我才相信天帝衡量一個人，把事情托付給他，可謂恰當妥善之極，絕對不會辜負她的品性和才能。

【解析義】

《芙蓉女兒誄》大體可分為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寶玉對晴雯的生命評價，詳見《一手好牌打稀爛的她，為何獨得曹公之愛？長篇誄文到底寫了什么？》。

第二部分是寶玉對晴雯的生平回憶、情感緬懷。詳見《世人評說皆謬誤，蒹葭之愛至難尋：晴雯才是引導寶玉走正路的人》

第三部分是寶玉對這世界發出長歌以哭的質問。

卓語已經解析了前兩部分。從這一小段開始，誄文進入第三部分。

進入第三部分后，誄文內容跟前面有明顯切割。人世間的故事沒有了，全部是世外的對話、靈魂間的拷問。

首先，寶玉簡述了晴雯成為芙蓉花神的過程，這為下文的追魂索魄打下引子。

晴雯結束了人世間的一切愛恨情仇，回歸太虛幻境，就位芙蓉花神。這個設定有什么含義呢？

1、彰顯善惡，明示褒貶

無論東方西方，古老的價值觀都認為人并非一死百了。死后是有去處的，善者上升，惡者沉淪。

如今的讀者，是用成功學乃至厚黑學來看待一切，成則王侯敗則寇。穩嫁豪門是王道，干掉他人的是英雄。誰先下線，誰就毫無價值，只能收獲一大堆鄙夷和挖苦。

這樣的世界觀，永遠無法契入古典文化，更遑論理解曹雪芹的苦心。

在紅樓夢里，死在前80回的才是幸運者。即便80回后，只要在賈府抄家前下線的，都是作者深愛的女子。

挺到抄家時還活著，尤其是靠著斗敗一群人而活下來的，全是曹公最厭惡的角色。讓她們活著，是為了讓她們經歷人間煉獄。換句話說，等不到死就先下了地獄。

又或者說，在曹公的眼中，整個濁惡世間全是煉獄，誰先離開誰解脫。留到最后的，是如蠅就廁。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曹公用了大量仁人志士來類比晴雯，她的生命價值比泰山重多了。

書中不斷的下線角色，但每個人死法不同，死后的去處也不同。必須足夠留心，才會發現曹公的各種暗示。

晴雯就職花神這件事，表面看是小丫頭胡謅，但在曹公筆下，“胡謅”也不會憑空而來！

晴雯出事前，怡紅院的海棠花樹無故枯萎，這是暗示。寶玉念完誄文，黛玉恰好從芙蓉花叢中走出來，然而黛玉本就是花神??！這不又是暗示嗎？她是替代死去的晴雯走出來。

晴雯和黛玉，兩人不斷的互相替代。這就是告訴讀者，晴雯跟黛玉有相似的前世，她一定要回歸神界。

再比如尤二姐，死后的下葬問題跟晴雯一樣，也受到不公待遇。但是請注意：賈璉揭起衾單看死后的尤二姐，竟然面色如生，比活著還美貌。

這個細節極富深意。書中曾反復提到尤二姐的美貌，死后比活著還美，這又是種什么意象？

還記得甄士隱搶過跛足道人的褡褳，翩然而去嗎？他走了，是塵緣的完結，他應付不了這個可怕的世界，不如放棄那些千辛萬苦。如今二姐也是塵緣的完結，她生前無恨，終究回歸了本來面目。

原來，不可思議的美，才是尤二姐的本來面目。

這就是作者最深切的慈悲。尤二姐有貞操污點，但作者認為不應歸罪于她。他要讓她的靈魂，在涅槃中得到升華！

最好的文學一定建筑在哲思上，總會把讀者的精神境界，朝著宗教的高度提升——

善良，終究本善，經歷再多的風吹雨打，損失不了她什么，只是靈魂被洗禮一番。而邪惡，終究本惡，即便把所有的富貴榮華都撈在手，也改不了槁木糞坑的屬性。

2、深刻諷刺統治者

故相物以配才，茍非其人，惡乃濫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

上天給予委任，就是天命之所歸，還需要如此嘮叨、如此感慨一番嗎？

這當然是嘮叨給人世間聽。

以天道來論，自然是物配其人、人配其位。清者在上，濁者在下，井然有序?？扇碎g的統治者私欲膨脹，指鹿為馬，顛倒黑白，養奸患良，以至于賢能隱退，庸蛆列位。

何為“惡乃濫乎其位”？狹義而言，是指王夫人欣賞的襲人寶釵。廣義而言，是指一切腐朽統治者的走狗。

0202 歌詠九霄

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于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聽。乃歌而招之曰：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于傍耶？

所以，我希望你不滅的靈魂能降臨到這里。我特地不揣鄙陋粗俗，把這番話說給你聽，并作一首歌來召喚你的靈魂，說：

天空為什么這樣蒼蒼??！是你駕著玉龍在天庭邀游嗎？

大地為什么這樣茫茫??！是你乘著象牙的車降臨九泉之下嗎？

看那寶傘多么絢爛啊，是你所騎的箕星和尾星的光芒嗎？

排開裝飾著羽毛的華蓋在前開路啊，是危星和虛星衛護于你兩旁嗎？

玉虬（qiú）：白玉色的無角龍。語出《離騷》：“駟玉虬以乘鹥兮?！?/p>

驅豐隆以為庇從兮，望舒月以臨耶？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鸞鹥以征耶？聞馥郁而薆然兮，紉蘅杜以為纕耶？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珰耶？

讓云神隨行作為侍從啊，你望著那趕月車的神來送你走嗎？

聽車軸咿咿呀呀響啊，是你駕馭著鸞鳳出游嗎？

聞到撲鼻的香氣飄來啊，是你把杜蘅串聯成佩帶嗎？

衣裙是何等光彩奪目啊，是你把明月鏤成了耳墜嗎？

豐?。荷裨捴械脑粕??！峨x騷》：“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p>

望舒：駕月車的神。

借葳蕤而成壇畤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文瓠瓟以為觶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瞻云氣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覘耶？俯窈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

借繁茂的花葉作為祭壇啊，是你點燃了燈火燒著了香油嗎？

在葫蘆上雕刻花紋作為飲器啊，是你在酌綠酒飲桂漿嗎？

抬眼望天上的煙云而凝視啊，我仿佛窺察到了什么。

俯首向深遠的地方而側耳啊，我恍惚傾聽到了什么。

葳蕤（wēi ruí）：花草茂盛的樣子。

畤（zhì）：古時帝王祭天地五帝之所。

瓟瓠（bó hú）：葫蘆之類瓜，硬殼可作酒器。

觶斝（zhì jiǎ）：古代兩種酒器名。

醽醁（líng lù）：美酒名。

【解析意】

1、文風解析

這一段，脫離了的祭奠常用的敘述方式和沉重情感，大量運用離奇的幻想，發出了詠嘆調似的謳歌和呼喚。

寶玉想象著芙蓉花神乘云氣，駕飛龍，在天界自由遨游；又想象她感于自己致祭的誠意，在眾神的簇擁下，于仙樂飄飄、香氣氤氳之中俯瞰凡間。

借助神話傳說中的各種故事、人物，曹雪芹創造出一個至美至幻的神仙境界。

若論悼亡詩作和散文，歷史上佳作比比皆是。若只比拼情感深切，個個都有可取之處。但若比拼文體、比拼思想，那就不得不佩服先秦的作品。

寶玉歷來就有“尚古”的文學主張，他所說的“古”，實際上是指思想，即崇尚道法自然、不接受奴化和扭曲。突出的代表包括先秦屈原、老莊、列子以及魏晉風骨。

在寫誄文之前，他有一段內心思考（被程高本刪除）：

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贊，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

所列舉的《大言》、《招魂》、《離騷》等，作者全都不得志于時。他們都有天馬行空的思想、奔放不羈的靈魂、離經叛道的勇氣、痛貶時事的鋒利。

這種個人抒彩極濃的作品，只存在于先秦和魏晉。唐朝的李白、李賀還略有其風。再之后就無人了。

曹雪芹敢于挑戰離騷體，本身就很令人驚嘆！更值得驚嘆的是，他絲毫不輸古人！

假如誄文只有前兩部分，那它只是一篇普通的明清散文。而誄文進入第三部分后，充分展現出體制的恢宏、想象的奇詭、文藻的華麗、寓意的豐富。這些都令人仿佛穿越時空，回到楚辭的時代。

整篇誄文以離騷為藍本，從中既能看到屈原的奇詭激昂，也能看到鮑照的險峻夸張、李白的想落天外、曹植的深情優美和古樂府的綺麗清新。

曹公摯友敦敏，曾把他比作曹植，說他“詩才憶曹植”。另一友人敦誠說他“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破樊籬”。昌谷就是李賀。

總之，曹雪芹充分吸取了以上作者的精華，使得《芙蓉女兒誄》從思想到藝術都達到了明清時代的最高峰，一洗當時的八股腐朽！

2、思想解析

這段描寫，辭藻異常華美。成神的晴雯，擁有天地間一切美好的萬物。蘭麝為衣、明月為佩、鸞鳳為車、飲瓊漿、含玉露..........

誄文前半部分直接評價晴雯的生命價值，到這里用神幻的畫面，再次拔高其生命價值。統治者眼中“身為下賤”的她，在天上卻是尊貴無比！

人世間的禮法、規則，在無盡的天地面前一文不值，碎成了渣渣，全是笑話！

這種巨大反差，毫無疑問證明曹雪芹一身反骨。對一個下層奴婢，他不吝于用最美好的語言去謳歌。但對生身母親王夫人，卻憤怒地提出抗議，甚至斥為魑魅魍魎。

可見，《芙蓉女兒誄》就是聲討封建專制主義的檄文。其中字字是血，但字字也都是劍！

它標志著寶玉叛逆思想的深化，他已經完全背叛了自己的階級，與統治者站到了對立面。

3、呼應開篇，完整故事架構

紅樓夢以幻形入世開篇，整個故事架構既實又虛，既真又假。那么，太虛幻境到底是什么？

老子曰：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摶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恍惚。

太虛幻境的構思，深受老子宏觀宇宙觀的影響。寶玉夢游幻境，也非常類似于《列子·周穆王》記載的“神游之境”。實際上，太虛就是老莊哲學里常說的“道”。

道本常在，隨處而在。只可惜欲望會使人喪失道，遠離道。非道遠人，是人離道。

因此，作為感官式的宇宙，太虛就只屬于一部分人，俗稱仙境。這篇誄文再次演繹了太虛幻境，比寶玉夢中所見更宏大、更美好、更莊嚴。

幻境里的箴言，令很多讀者產生了錯覺，以為太虛幻境是那些女子共同的家，以為她們死后都會回歸太虛幻境。事實絕非如此！

開篇第一回，甄士隱夢中見僧道對話，說絳珠草要隨神瑛侍者一起下凡投胎：

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

又說：

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雖已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

請看，黛玉前身是絳珠草，由警幻管理，肯定來自太虛幻境。但與神瑛侍者和絳珠草相關的，還有一批風流冤家。

甄士隱做夢時，香菱三歲。她十二三歲被賣，當時黛玉只有六七歲，寶釵九歲或十歲。SO，香菱正好比寶釵大3歲！

也就是說，僧人說“一干風流孽鬼”等著投胎，說的就是薛寶釵。寶黛還不到投胎時。

這批投胎的被統稱為”風流孽鬼“。孽鬼顯然是貶義，既然稱”鬼“，就肯定不是仙界。

簡單說就是，寶黛來歷劫，其余當陪練。陪練來自哪里的都有，大部分是怨鬼，她們進入世間，當然都是壞人。

襲人和晴雯也是一批投胎的。她倆又來自哪里呢？那就要看死后的去處了。

晴雯也是來歷劫的，死后不僅就位花神，而且乘風馭氣，游于太虛。她沒有離開過道，終究回歸于道。

可以肯定，香菱黛玉下線時，曹公還會安排太虛之境。但寶釵襲人王夫人這些人，絕對不會回歸太虛。

尤二姐、尤三姐都不在十二釵里，但書中卻暗示她們死后回歸了太虛幻境。但很多名列十二釵的，死后卻另有去處，比如元春就命入黃泉（地下）。

每個下線的角色歸于何處，作者都有暗示。對此卓語以后會有詳解。

0303 長歌以哭

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棄予于塵埃耶？倩風廉之為余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余中心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為耶？卿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于斯耶？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余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余以嗟來耶？來兮止兮，卿其來耶？

你和茫茫大士約會在無限遙遠的地方嗎？怎么就忍心把我拋棄在這塵世上呢！

請風神為我趕車啊，你能帶著我一起乘車而去嗎？

我的心里為此而感慨萬分啊，白白地哀嘆悲號有什么用呢？

你靜靜地長眠不醒了，難道說天道變幻就是這樣的嗎？

既然墓穴是如此安穩，你死后又何必要化仙而去呢？

我至今還身受桎梏而成為這世上的累贅，你的神靈能有所感應而到我這里來嗎？

來呀，來了就別再去了??！你還是到這兒來吧！

窀穸（zhūn xī）：墓穴。

反其真：返回到本源，指死。語出《莊子·大宗師》。

懸附：“懸疣附贅”的簡稱，指身上多余的東西。語出《莊子·大宗師》。

嗟來：招喚靈魂到來的話。語出《莊子·大宗師》。

【解析義】

神在天上，寶玉卻還在濁惡的世間。他召喚晴雯歸來，但久久不得，于是他又進入痛苦的悲鳴。

在這一段里他仰天長嘯，發出一連串責問：為什么要把他丟在世間，為什么天道要如此變幻，為什么人和神不能相見，為什么自己要承受那么多的身心桎梏，為什么自己那么無能而無助？！

誄文到了這里，已經超越了痛徹心扉，而是靈魂深處的拷問。是對人世間的徹底否定，顯出深深的厭世感。

這里大量使用了莊子詞匯，相比于前面的楚辭風格，更具有哲理性，也更具空靈感。就像人們常說的靈魂三問：我是誰？我在哪兒？我要到哪里去？

生命中總有某個特別的時刻，在一瞬間讓我們徹悟很多東西。沒有經歷過長歌以哭的人生，不會看到真實的世界。

0404 人天殊途

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于茲，余亦莫睹。搴煙蘿而為步障，列蒼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于桂巖，宓妃迎于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敔。征嵩岳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莒。發軔乎霞城，還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通，復氤氳而倏阻。

你住在混沌之中，處于寂靜之境，即使降臨到這里，也看不見你的蹤影。我取女蘿作為簾幕屏障，用菖蒲排列兩旁。還要警告自己，柳眼不要貪睡，寬慰自己，心中莫要如此悲苦。

素女約你在長滿桂樹的山間，宓妃迎接你在開遍蘭花的洲邊。弄玉為你吹笙，寒簧為你擊敔；召來嵩岳靈妃，驚動驪山老母。此時靈龜背文書來獻，百獸群起而舞。

龍潛伏在赤水中吟唱；鳳集結在珠林上空飛翔。恭敬就能感動神靈，不必用祭器把門面裝潢。

你從天上的霞城乘車動身，回到了昆侖山的玄圃仙境。既像彼此可以交往那么分明，又忽然被青云籠罩無法接近。

0505 魂牽夢縈

離合兮煙云，空蒙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悵望，泣涕彷徨。人語兮寂歷，天籟兮篔筜。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志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人生離合啊，好比浮云輕煙聚散不定。神靈縹緲，卻似薄霧細雨難以看清。塵埃陰霾已經消散，明星高懸；溪光山色多么美麗，月正到中天。

為什么我的心如此煩亂不安？仿佛是夢中景象在眼前展現。于是我慨然嘆息，悵然四望，流淚哭泣，留連彷徨。

人們早已進入夢鄉，竹林颯颯，如奏天樂。只見那受驚的鳥兒四處飛散，只聽得水面上魚兒喋喋作響。

我寫下內心的悲哀，作為祈禱。舉行這祭奠的儀式，期望吉祥。悲痛啊，請來將此香茗一嘗！

【解析義】

最后這兩段，繼續運用想象，描寫晴雯在神界的生活點滴，又描寫自己獨立月下的凄涼痛楚，把人天兩隔的無奈，寫到了極致。

如此的感情纏綿，意境凄美，史上有誰能比肩呢？唯《長恨歌》而已。

實際上最后這兩段的確就是長恨歌的翻版。

長恨歌寫玉環“樓閣玲瓏五云起，其中綽約多仙子”，誄文寫晴雯“素女約于桂巖，宓妃迎于蘭渚”。

長恨歌寫“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誄文寫“離合兮煙云，空蒙兮霧雨”。

誄文的最后，描寫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時，自己仰望蒼天，看天地默然，萬古如是。只有一個傷心人獨立于中，他是那么渺小那么無力........

這不就是長恨歌的“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的意境嗎？

黛玉是他心中的妻子，晴雯是他的準侍妾。若論生活距離，晴雯與寶玉同行同臥的親密，比黛玉更甚。

然而她也跟黛玉一樣，發乎情止乎禮，從沒有一絲越軌。雖然身為下賤，卻要求人格尊嚴，不甘沉淪物化。這與寶玉追求的靈魂自由完全一致，因此得到格外的珍視尊重。

寶玉終究是追求精神層面的愛。黛玉與之契合，不足為奇，畢竟是高級貴族嘛。而晴雯能與之契合，才令人稱奇！

行走在野獸叢林中，卻保持著高貴的心，才最不容易。

紅樓夢明明是現實主義文學，但卻沒一絲俗氣，為什么？因為現實中又有高度的理想主義。至善至美的女子，就是高度的理想。

整個一部紅樓夢，是曹雪芹怡悼紅情結的寫照。脂評曾說：

“一部大書，只為一葬花冢耳”

據此套用，可以說：一部大書，只為一《芙蓉誄》耳。

從這個角度你才能明白，晴雯對紅樓夢而言是多么重要。如果要排名的話，除去黛玉，最不可或缺的人就是晴雯！

誄文清晰的反映出曹雪芹具有極為強烈的愛憎態度、豐沛飽滿的情感，對社會對人生有深刻的反思和批判。

當代讀者對紅樓夢最大的誤區，是以美學來審視紅樓。說什么春秋筆法，無善無惡；說書中女性都是美好的，作者只有同情，沒有批判。

這都是披著美化的外衣，實則毀滅紅樓的行為。當思想沒有了，剩下的空殼還有什么價值？

曹雪芹是說過”萬艷同悲“，但各有各的悲劇，此悲非彼悲。害人者終將害己，互戕互害的社會，才是”萬艷同悲“的本因。而要改變社會，難道不需要批判戕害嗎？

就像誄文中寶玉發出的所有責問和悲鳴，千言萬語可以匯成一句：這世界為什么如此奇葩，為什么總是劣幣驅良幣？

0606 小結

芙蓉女兒誄是紅樓夢中最長篇的著作，無論是文體、文風、辭藻、思想、藝術高度，任何一方面都登峰造極，甚至在整個華夏文學史上，都是悼祭文學的集大成者！

所以，不讀此誄，等于沒讀紅樓夢。不解此誄，就絕不可能理解曹公。

毫不夸張的說，紅樓夢里的一切疑惑，都可以在誄文中找到答案。

比如只有通過此誄，才能證明曹雪芹內心的文化基因。很多人還在說什么曹公（寶玉）推崇四書，好好笑，有木有？

如果你非要認為儒家的四書，跟老莊、列子、魏晉風骨不矛盾，那我也沒話可說了。隨便吧。

（不要道聽途說，去認真學透，就有不一樣的想法了）

若論悼亡作品，唐朝之后還大有其人（比如蘇軾）。但作品再好，思想上的獨立性、人格的完整性都大打折扣。隨著歷史的推進，程朱理學的陰影越來越重。所以，誄文沒有引用借鑒任何唐朝之后的東西。這就足見曹雪芹對程朱理學痛恨排斥到什么程度。

再比如，妙玉的“過潔世同嫌”，到底是貶義還是褒義？曹公會讓她淪落風塵嗎？有潔癖的人，就要讓她有最臟的結局，曹公是這樣想的嗎？

再比如，書中說寶玉腹內草莽，從頭到尾都是荒唐故事?，F代讀者更是把他批成古今第一渣男。曹公真是此意嗎？

都說寶玉不學無術，那為什么《芙蓉女兒誄》是他的作品？詩社里他是墊底，可這一篇文章，就把前面全部詩詞文章秒成渣，包括神仙妹妹黛玉的作品，這又是什么意思？

美的毀滅和重生，是這世界永恒的話題。流離于凡塵中的我們，可以說都算是薄命女兒。愿每一個善良的靈魂，都能超越塵俗的壓迫和羈絆，到達自由的彼岸。#紅樓夢#